海洋生物学家Dr.Ye

浪辰台驻尚贤宫海洋生物嗑学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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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【默欲】青蛇(完)

    拂了一身还满:

    收录《青云载雨》里,本子完售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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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金陵城内三月春,又到青鹿茶社开门迎客的时候。青鹿内有两三清唱女,四五说书人,默先生的神怪见闻开了新章,三尺秦淮的水荡了又荡。堂倌将那新出锅的碧螺春用一把太平府铜壶溜底儿一浇,两叠干丝摆上,便听书台上醒木落锤一声脆响,先生的长衫挽起了袖口,茶客莫不噤声,知道先生这就是要开书了。


    青鹿上座照例坐一熟客。雪蓝色的哔叽西装,荣记的金丝水晶眼镜,从里到外的时兴。他不喝碧螺春,只点玉兰香片,茶馆门口只要挂了默先生的牌子,他必准时到这儿候着,先生的场一散,租好的黄包车就迎到了门口。都说青鹿上座是常年被他包下的,大把的票子捐来葺门面。他住钟山近郊,一扇朱漆大门一进四方院子,独来独往无妻无子。众人都叫他三公子,却不知出手阔绰的三公子做的什么营生。


    按理说书的不可在一家茶馆说上一季,默先生是个例外。他在青鹿常驻,一周说上一两回,一说就是十五年,偶尔赶赶别家的场,只因青鹿的老板曾经肯赏少年出师的默先生一碗饭吃。先生自幼伶牙俐齿脑子活,一百多回的小说过目不忘。他额上天生两粒红豆大的胎记,家人道是不祥,将他扔给了曲艺班的老师父。书说到精彩处,他一说一笑一颦呻,那胎记就像极了一滴藕断丝连的泪珠子。


    如今说出了名堂,默先生也没忘记青鹿的恩。他在金陵说了十五年,三公子也就听了十五年。


    青鹿茶社只暖季开门,遇冬则藏,霜降一过,客官品茶来年请早。默先生冬天有时在露天场支一小方桌,赏脸者给一角二分钱,长篇老书每天说上一回。之后还想听旁的,就再随意给一点,上古封神轶事当下名人新闻,任君点一则,就说个一盏茶的功夫。


    这时候照旧少不了三公子的份儿,默先生难得摆露天摊子,有时一冬碰不上一回,一出现必有三公子捧场。一人一车夫迢迢赶来,人多了就远远站在外围,负手含笑,默先生讲什么他就听什么,总能接得住上一讲的内容,人少了就走到桌子前坐下,给上两枚袁大头,别的不听,专点水漫金山人妖殊途的传说。钱不敢给多,知道默先生讲规矩,给多了是要被先生拿扇子抽手背赶人的。扇子是棕竹作骨,抽起人来削皮的疼。


    他娓娓讲,他就静静听,开书来,散场走。这么多年了,三公子跟金陵城东都混了个脸熟,也没能跟先生做个朋友。赏脸即是客,默先生同他翻来覆去讲了十五年,也没皱眉说过一个不字。


    今日茶馆新春开张第一天,堂倌知道三公子要来,早先就在上座备好了专用的粉彩描玉兰的茶盅。默先生在书台上坐好,见到人来点个头算作问候,眼神一踅看见了茶盅,就知道熟客要来了。


    来的有熟客三公子,还有一位吃惯白食仗惯了势头的丘八副官。三公子刚坐上,副官斜穿着一身油破黄军装吊儿郎当地进了门,吆五喝六地就要默先生立马前去为他二娶姨太太的宴席赴堂会。熟人都晓得先生有三个规矩:一不上堂会,二不去红白事,三不讲桃色之书。达官贵人都不见得请得动先生,何况小小一副官。堂倌好说歹说白送两叠春卷和一壶上好的碧螺春,副官吃准了茶馆不敢轻易招惹军爷,越发蹬鼻子上脸,盒子枪拍桌上,说什么也要做成默先生的第一个堂会了。


    堂倌和老板已是把好话说尽,先生是借地吃饭,更不好甩脸色连累茶社。三公子颔首饮茶一语不发,不动声色地伸出一条腿来,军爷上前就要押着先生走,冷不丁栽了一个跟头,胳膊肘磕在那书台上,疼得就地一软跪了下来。三公子轻轻拍掌,扶着军爷起身,笑说军爷要拜师也不必行这么大的礼,都道先生满腹诗书,但论收徒还是早了些。府上大帅从关东到这,四五年过去不长不短,也是很久没见,改日还请军爷引见,我有话要同司令叙旧的。


    军爷一看三公子有些门路,只好整了整斜垮的军帽,灰头土脸地回去了。三公子轻描淡写解了茶馆和先生的围,默先生礼当恩谢。他说,承情还恩,今天专门为三公子讲一小段自己编的册子,故事乃道听,我姑且也途说,册子没编完,权当暖场将就一回。


    传说青峰山有山鬼,非是被薜荔带女萝的神女,而是一条修行千年的青蛇。山鬼一族温驯谦良,守护山灵百年一日,却永世不得飞升紫府。传说北冥有鲛人,乃上古龙族与人通婚所化,每万年出一祭司,位列仙班,以卫海境。山鬼无谓修仙,只想一借仙力护众生,最终得偿所愿,却在受过天劫那日重堕轮回。鲛人祭司数百年前消失在北冥,从此再未有人得见……


    默先生戛然而止,转而说起了上古神话。散场时,默先生走下书台,说以后有时机,再说完这一出,只怕不投三公子所好,如此那就作罢。


    三公子问默先生因何不愿赴堂会。先生回答,听五湖事,说八方客,堂会专事一主,不是默苍离所好。又再问,先生可知欲某在此听先生说书十五年?默苍离微怔,答不曾计算。三公子讪讪而笑,那欲某是不能独听这段故事了。默苍离点头,说三公子走好。


    一谢一问,这便是三公子除了点书之外,同默先生第一次说话。他仍是喊他默先生,他也只道他三公子。


    三公子不见别的爱好,只听书这一口寒来暑往没有断过。他本不是金陵人,然而到底什么时候住进了金陵,街坊邻里也没个具体的印象。三公子何许人也,众说纷纭。有说是北方某位大官长子,犯了事下来避难的;有说是瘾君子,常年大烟不离嘴,东躲西藏混日子的;也有甚者说他情思深种,爱人死在战火里,于是一夕成疾,预备孤独终老的。纵然语焉不详,三公子到底还是位公子,样好多金,说媒的踏破门槛说烂嘴皮,他一一回绝,依旧如故。


    至于默先生,土生土长的金陵人,三公子这样的人物,他见得多了,却不记得何时起台下就多了一位总戴着眼镜穿洋装,不爱喝茶却偏爱来茶馆的古怪少爷。默先生是个手艺人,手艺人尊客为上,一视同仁,有情面然而没有情分,有爱听书之人是说书人的大幸。某一日烟雨巷子里一碗龙王水,猝不及防打湿了一城人,青鹿门前的默先生将将出师,赚得一场好彩,青衫单薄,大雨瓢泼有家归不得,面目朦胧的小公子递来一把伞,他接过,响起一阵轻雷。那公子究竟是什么模样?默先生梦里满天风雨,倏尔一惊睁开了眼,原来有十五年了。




    先生自从那日说了一场书,就再不见人影。三公子总不见青鹿挂牌便上门来问,茶馆告知他,先生留下一句话:青峰寻书,芒种来归。三公子了然一笑,都说我三公子是个书痴,先生也不见得逊色几分。买上一张夜航船的票子,再坐上一段人力轿子,就往青峰山去了。三公子靠在船舱里时,外头杨柳扶风,桃花婵婵,水波打着艏昂,把腰骨颠得散了架。他自问自答为什么要跟来青峰山,说不好。听先生说书惯了,旁人的他听不进。又想,青峰山有趣,青峰的大青蛇更有趣。他存了份心思,要把那故事听下去,故事他听了头筹,后面不能叫别人占先了。


    青峰的传说,溧阳人都知道。三月南方还是见寒的天气,船舱里老伙计的大烟杆子敲了敲红通通的小火炉,对三公子说,青峰好山好水,那是山鬼在保佑,吃水上饭的,但凡活着回来了,都要留一口带到山脚下,敬那山鬼的。咱们老百姓的说法,青蛇是地上生的小龙,鲛人是水里生的小龙。青蛇青鲛,都是龙族化衍的神灵,也是至交,一个留在了山上,一个生在了水里。可惜呐可惜,鲛人背叛了山鬼,山鬼再不能护佑青峰山,他回不来了。


    “哦?既是至交,因何背叛呢?”


    “哎呀,争名夺利,不分人神。鲛人趁山鬼飞升时诬陷于他,鲛人好独享封勋哪。”


    溧阳城的石板路山一迢水一迢似的,青光铺面,不出半日就走到头了。默先生倚在油坊窗前一支钢笔一本薄本,同木隔板后的油坊姑娘说着话。斜阳缠身,落地成金的溧阳城,再见到三公子,天上竟开始聚拢了乌云。他摇摇头说,你这个人,阴魂不散。三公子神情淡淡,为了一个好故事,我可是推掉一笔好生意。默先生眉梢一挑,整个金陵都不知道你三公子做的什么买卖,公子是打算告诉在下一个大秘密了?


    “你说书我卖书,算不得秘密。”三公子手臂搭着西装,朝他谦卑地鞠个躬,“我替先生搜罗断章,换取先生说与我一段传说,先生不吃亏罢。”


    默先生促狭地皱眉,细雨蒙面,轻纱遮住了眼。三公子递来一把伞,天上又是飘渺的春雷。先生本是说,三公子请回吧。回答埋在了雷声里,公子未听闻,先生也不再追究。先生望望天,找家旅馆住下吧。身后油坊的姑娘笑嘻嘻地准备打烊,两位先生快避一避,惊蛰第一场雨若是有雷,那是山鬼回青峰啦。


    旅店老板是位前朝遗老,说起话来夹诗带典,也会两句英文,是个有趣之人。店里学童忙不迭地给房间烧暖气,三公子与默先生便坐在前门长椅上,前台一枚玉雕的食梦貘镇纸睁着圆溜溜的眼睛,雨不停,风不止,轻雷唤春生。烟灯上鸦片膏烧成了两颗烟泡子,遗老说非蛟非龙奚为耶?那女娲也是条蛇,山鬼是蛇奇怪吗?这儿信山鬼的人不多了,也就咱们还知道些。


    “倒是你,”默先生问三公子,“你是为何要听青蛇的故事?”


    三公子说,无他,许是欲某没有过知己,不懂莫逆之交,也不懂那鲛人背叛的道理。


    默先生不以为然,那又如何,我命格极煞,天降孛星,我也没有知己。独活也好,多一人多一份负累。


    三公子少年时养过一条蛇,无意中拾得,养了不少年。此蛇通人性,救过三公子的命,三公子也救过它的命。于是格外珍惜,从不拘养。却在某年端午,小蛇误食了邻居孩童的雄黄酒,咬伤三公子独自逃离了,再未回来。他问先生,都说蛇冷血冷心,究竟有没有感情?遗老倒先笑了:“人尚且冷血,何况是蛇。”


    传说女娲三度补天,第三次大约就在青峰山的上头。碎石落下,伴随天火,霎时青峰火海弥漫,遍地焦土。山鬼质问女娲,罔顾生灵,补天何用?女娲谓之为天意,当受此劫,那是命数。


    “这是北冥的水,不是雨。若让海境之主知道了,定要我好看。”一个润玉笼绡的鲛人自火海之上俯视而来,他一眨眼,骤雨倾盆,天火消弭。雨幕如绸,青蛇瞧不清那鲛人的脸。雨水打在大地上,青峰万物破土而出。青蛇伸出手,鲛人已去,掌心里是一颗浑白的珍珠。




    混沌之地,鲛人祭司与山鬼血战,玄冰作身的长剑刺入山鬼左心,直直地插进山壁。祭司眼里是透蓝的火焰,鳞甲逐渐漫布全身:“道不同不相与谋。只是你,可有半点真心?若有,现真身一战,若无,此剑当做了断。”


    你可有过半点真心?




    默先生骤然醒转,屋里暖意融融,话匣子余音缭绕,手里攥着一枚玉雕的食梦貘,原来是梦。


    三公子立在窗边,静谧的夜,稀薄的月,清瘦的一束影。似曾相识,却又不识。


    他端来一杯温茶,一沓白纸黑字,下午同老板听到的段落,他已一一记下,只待先生重整。三公子走后,默苍离独坐桌前,食梦貘压在笺纸上,昏黄的电灯光照着,他写下真心二字,恍然出神,茶水晕上纸面,那两字渐渐模糊,再看,同梦里容颜一般,已然乌浊不清了。


     


    三公子这一趟听书是真,实则也是要寻一种酒,一种听来普通的竹叶青,却与寻常滋味不同,少年时偶然尝过就再未得见,不似人间物。三公子是生意人,料想寻得此酒,必是要大赚的。而默先生坦言他走山访水写这出故事,是为一个女人。三公子咂舌,自古书生与小姐多情,先生也不能免俗。


    之前某日茶馆来了个娇俏的艳女郎,女郎专为看先生而来,出手阔绰,随手就是几根小黄鱼包下了整个茶馆。老板眉开眼笑地叫她五小姐。


    五小姐是电影圈的红角,电影上映时万人空巷,常常千金难买一笑,男人们趋之若鹜,她却独为先生心折。那日五小姐与先生共处至深夜,走时先生将她送上汽车,似是百般不舍,俯身在车窗外同她柔声说:“在山庄等我,我会去找你。”五小姐眉眼飞情,真真风情万种,直把门口探头偷看的伙计们看得三魂没了七魄。


    再问先生,却是闭口不答。此事被七嘴八舌传得绘声绘色,都说电影皇后五小姐看上了下关的说书先生,先生模样好,嘴皮溜,以色攀枝还真说得过去。甚至冒了个张三李四少爷出来,要与先生争抢,故事讲得煞有其事。然而五小姐毕竟再未来过茶馆,流言沸腾一阵也就消停了,倒是为茶馆额外带来了些生意。


    流言三公子是听过一些,他笑笑不以为然。风流才子俏佳人,五小姐的确有姿色。


    先生已离开好几日了,溧阳外头还下着大雨。


    溧阳城的早上水洗过一般,先生走得不声不响,丢下自己在这抵帐,三公子哭笑不得。他知道先生是去找五小姐了,故事还没写完,先生要去同她说什么?窗外风吹雨打,是多久没再见到这样大的雨,算起来竟刚好十五年。


    阴雨天,胳膊上的疤又隐隐作痛。三公子廊前听雨仰头饮一口酒,不是竹叶青的滋味但聊胜于无。


    十五年前,他刚搬去金陵的时候,那儿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大变化,硝烟锁金秋,城里城外都是兵,在钟山碰到一处低价闲置的院子,便满身风尘地落了户。院子实在荒,他住着也慌,夜里发梦,鬼魅魍魉窸窸窣窣,一条大青蛇咬上胳膊。他惊得睡不着,翌日在院子池塘边发现一条被碎石压住尾巴的竹叶青。


    他就叫它阿离。他半生都颠沛流离,随时来随时走,从不单衣试情,对人对物都是这样。竹叶青性情桀骜难驯,他将它放生,不过几时小蛇又自己寻来,三公子叫它阿离,意思是不如归去。


   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,小蛇最终真的离开了,误食了一口雄黄酒,在他胳膊上留下一道尖细且深的牙印,像一种告诫,或者告别。这么多年了疤还在那儿,一点也没淡去。


    离开旅馆前他在溧阳的码头街买了一条小青蛇。


    辗转听得旅店老板说码头街这儿有竹叶青出售,随即便一路打听,后才看到此竹叶青非彼竹叶青,他要找的是酒,这却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蛇。三公子空欢喜一场,兴许是想到阿离了,便仍是买下,用小竹笼装着带在了身上。


    买是干脆得很,可要养却着实头疼。竹叶青性子霸道,哪天再咬自己一口,就算死不了,再留条疤也不好看。自己就是样好多金这点招人喜欢,要是皮囊也坏了,哪有姑娘再惦记着咱?


    拎起那小竹笼举过头顶,三公子同它大眼瞪小眼:“从头绿到脚,冷脸冷心没个好脾气,你跟他真像。”


    小青蛇龇牙咧嘴露出一对小尖牙,无聊无趣,在笼子里盘成两个圈儿。


    “我要是把他也这么关起来,他是不是得咬死我?”


    桃花帘外春意暖,三公子快马加鞭,和先生有缘自能相见。




    ——青峰山上的大蛇像倒啦,一场大雨碎了七七八八,阿弥陀佛,保佑保佑。


    ——可不是,砸伤了一个倒霉蛋,还好伤得不重破了点儿皮,山神这下怕是真的要离开这儿了,山神要走,菩萨难留。


    ——陆将军家的小少爷刚要从广州回来,听说在船上叫人给炸死了,可惜了天妒英才,有的人说是大夫人下的毒手,有钱人家啊,也不好过。


    ——五小姐山庄外头队伍又排到了半山腰,人生自是有情痴,反正我是吃不到这天鹅肉。


    三公子在青峰山脚下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饺,一会儿工夫便听了一车谈资。蛇贩子给他指路说从前听闻青峰山庄里倒是出过一种竹叶青,尝过的人寥寥无几,但凡尝过的必绝口称赞。三公子到了这才啼笑皆非,原来青峰山庄的主人就是五小姐。


    哎呀真是,冤家路窄。


    饭馆外头门一推,一阵骚动哗然。三公子从滚烫油香的汤面饺里抬起头,嚯人生何处不相逢,默先生挽着五小姐,长身玉立,金童玉女,站在一起就是条大新闻。难怪流言蜚语热衷他们,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
    “瞧瞧是谁,一个丢下同伴跑去风花雪月的白眼狼。”


    “同伴,谁?默某这趟没有带同伴。”


    “你你你……”


    五小姐在一旁含腰笑出了声,那一娇俏,啧,众人倾倒,满屋春色,原来这闷骚书生喜欢这一款。三公子努努嘴,不以为然,用牙签沾了点肉馅伸到他的小竹笼里。


    “三公子,既到了山下不妨进山庄做客,我好酒好饭,还请公子赏脸。”


    三公子本要拒绝,老衲不近女色阿弥陀佛,忽然听到好酒二字,面子败给了里子,好吧尝一口,就只去尝一口。




    五小姐的青峰山庄建在半山腰,风景独好风水讨巧,是个好地方。他转了足足半个时辰也没能将山庄里外逛个究竟,难怪那闷骚书生来了就不想走,倒是不笨。


    从刚才那会就不见了这没心没肺的书生,害得自个儿一桌好菜不好意思下口,怎么说先生他也算是主人……的相好。


    “三千块一杯,黑心奸商,谋财害命啊。”三公子面对满桌山珍,对着一杯标价三千的竹叶青咂嘴咂舌。


    五小姐笑:“谁不知道三公子家大业大,还稀得三千块?”


    他上下摸摸自个儿,支票没有现金没有黄鱼没有,这下可好,莫非要以身相许。


    “先生来饮,你也是这么收钱的?”


    “此言差矣,默先生哪里喝得上这好酒,这都是特意为三公子准备的……”


    五小姐像是蜜酒里泡过似的,浑身撩人的醉。纤纤玉指攀上他的肩膀,殷红蔻丹点在唇上,三公子忽而一阵心乱如麻,慌忙推开五小姐,打翻了几碟小菜,跌跌撞撞站起来:“先生……到哪里去了?”




    起风了,雨中泥土的腥气儿扑面而来,山里牛童一声稚笑,薄雾里铜铃轻悄荡过。三公子失神闭上眼,远处竹林沙沙,这响声亲昵温存,广袤无垠,像极了曾经某一旧日,好像随时能够走进去,身是沉迷客,窥窥不见天。


    “做什么发呆?温好的酒要凉了。”


    一睁眼,有人靠在树干上,青绢箭衣,斗笠蒙纱,竹林下歪着头看向他,斗笠后的一双眼流星飒沓。三公子茫然无觉走过去,背着手来等,两杯酒,小的留给那人,大的接在手里,那人嗤笑:“喝这么急,三天没吃饭?”


    一切都再最熟悉不过了,那银鞍白马,春风江南,自己也箭袖长发,葫芦里总有一口酒。他心头一热,几乎要走上去挽住那人的手,说“走吧,平原易走马,江湖难泛舟,我们到北方去”。


    那人始终不说话,身子埋在簌簌落下的竹叶里。三公子要急了,剑拔出鞘想将竹叶一刀两断,剑刺出去,温热红血登时四散,三公子视线穿过眼前飘散的长发,他心中一寒,玄冰作身的长剑在胸腔里一寸寸埋进去,那人一声长叹:“欲星移……”


    三公子摇头,心里紧成啸天的寒风,罢了罢了剑已上手,漫天飞雪,血在喉头,万念俱灰也涌上喉头——他要走了。


    家中的老先生曾和他讲起山鬼的故事。山鬼千年孤独,那是鸣蛇化身,永世身怀罪业,守山偿罪,到了这一辈儿,天降孛星,恐怕有大灾。山海连筋,北冥也逃不出这个命数。


    少年时候只觉得那人可怜,哪有人天生命就该被定下来的?后来觉得可叹,都说不信命不信命,偏偏遇见,那就是命。


    他只觉得胸口发紧,那一剑仿佛刺在自己身上,万里沧海,千钧一发,剑也悲鸣。




    “三公子,三公子……”五小姐热耳的低唤缭绕不去,一杯热茶碰翻在手背上,他一激灵,钻心的疼十指连心。


    “他这个人,从来就活不长,这辈子阳寿也尽了。你知道么?他阳寿要尽了,早就该尽了。”五小姐容颜都晕染在昏黄的灯光里,她眉眼勾人,却有说不出的狠戾。三公子气喘难忍,脊背一阵悚然,他连连后退,靠上榆木案桌,五小姐温热气息扑在他耳边:“三公子,我想要的人,可是你啊公子……


    “我肯帮他,是因为你……”


      


    猛然惊醒,三公子一声低呼,手里抓住个冰凉的物事,却是先生的手。


    他头疼欲裂。是太久没喝的缘故罢,竹叶青的后劲竟如此摧枯拉朽……他想起什么,慌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,捏捏先生胳膊,瞅瞅先生手脚:“你……没事吧?”


    “你一直在梦里叫一个名字。”先生淡淡道。


    三公子抬眼看他,眼神惊诧,几乎脱口而出,先生你……可是听懂了?


    先生随之问:“你叫的是谁?”


    三公子凝眸又暗了下去,他摇头笑,放开了先生的手:“叫一场黄粱梦。”


    先生不置可否,沉默在此刻变成沼泽。烛剪西窗,窗外雨打芭蕉下个不停,他觉得最后一点矜持也要陷落。


    夜色里琵琶声若有似无,声声苦寒,三公子四顾问道:“五小姐呢?”


    先生轻声答:“她走了,回上海。”


    山庄是一洋商所赠,五小姐工作之余会来此处闭门休养。井口里的酒是三年前无意中看到一只被灌醉的山鼠才发现的,五小姐将它当做独门宝贝,这么几年尝过它的不足三四人,一口气喝到醉的,大概也就三公子一个人。这酒看起来是天赐之物,说不定是哪位古人留下的酒窖,不可考也不必考了。


    先生多少是有些喜欢五小姐的吧,三公子想。她的走让他神情黯然又清冷。男欢女爱有情有意,两人又般配,是再合理不过的了……


    “五小姐临走前有句话,若三公子肯答应婚事,别说竹叶青,这整个山庄都是你的。”


    三公子连连摆手,胡扯胡扯,喝醉的梦话怎么能当真。


    “怎么,当真如传言所说不近女色,是有隐疾?”


    这话三分调侃三分玩笑,还有三分不依不饶,三公子急得差点跺脚:“其实我有……”


    三公子欲言又止,水晶眼镜上蒙了一层汗,两眼眯着,许是近视,许是在想说辞。


    “那莫非,是有心上人。”先生也有促狭的时候,“难得有三公子的桃花绯闻,回下关说上一说,客人得多三成。”


    “都说默先生不讲桃色不讲堂会不讲红白事,我看你这三不讲都是假的。”


    “我是不讲,”先生声音里添了几分傲气,“那也要看是谁,看我的心情。”


    三公子忽然心一软,为这一句“要看谁”,十五年了到底是有些不同的罢,先生对他终究是要比旁人多一些罢?


    “是不是‘心上人’我不知道,”三公子摘下眼镜,哈了口气说,“只是大半辈子里一半时间在找一半时间在躲,还有一点时间用来算账,在心里头你死我埋,我死你埋,所以,真不敢把他放心上。”


    他将眼镜重新戴上,富家人的做派,头上用头油二八分打理得一丝不苟:“不怕你笑话,说出来很难为情,可它是事实,还是跟你说了,你要笑我我也认。活得这么糊涂,真是难为情。”


    “你说这算不算?我是真糊涂。”


    “我不笑你,可笑是人心懦弱,五行三界都逃不过。”


    他又重复着:“我不笑你。”




    雨停了,廊外灯光不灭,轻薄似纱竟像一抹月光,打翻在窗台上。默先生总觉见过这样的月色,苍林里,绿水旁。水中应有灵物,与月同光,就像聊斋里常写到的。他提着衣摆涉水过,心知肚明却又缄默,一柄亮堂堂的利刃抹上他的脖子。


    聊斋里都写缠绵悱恻,人心不古,妖亦有道。妖大概不会喜欢他这样的人。妖爱热心肠,哪怕不能赠与己爱,起码能赠与己命——而他孑立半生,没心没肺,敞开五脏六腑,热血没半两,鬼也懒得搭理。


    这十多年来杂谈趣事古典名著说的多了去,最常说的却是神怪之事。来茶馆的第一天金陵瓢泼大雨,秦淮河涨得似要卷上金山寺,那日他刚好说了一出白娘子。茶馆老板说,你上辈子准不是凡胎。




    先生走到桌前,扶椅坐下,旋开钢笔就着彻夜廊灯书写着什么,三公子在身后问何时能听到你说这出故事?先生顿了顿,继续埋头,他低声说:“随缘吧。”


    三公子抿一口酒,滋味绕肠,又怅然摇头。大约就是记忆要寻的,大约又不是,似乎总是有哪差上那么一点,哦大概缺一同饮酒的人,他举起酒盏子递到先生面前,先生抬手推下:“不会喝。”


    他怅憾:“你从前,可是最能喝的。”


    “又在说梦话。”


    这几日山庄里过得推杯换盏纸醉金迷,总有一种失落的预感,过一日少一日,再离开,恐怕再难同先生一道回来了。


    纸醉金迷又噩梦缠身,说噩梦大概不确切,三公子觉得关于那人的应该都算好梦。


    长街盖雪,风尘满袖,身后背着剑,手里提一副酒壶,来来回回,踱了好久,终于折回来,推门而入。裹着蓝披风的人杵着一把扫帚,回头怨怪:“怎么才来?等你三年。”


    怨怪却又感慨,怎么才来,终于来了。


    三公子喝得酩酊大醉,抱着酒坛在山涧河边且愁且笑,月色里他唱“正是相逢不下马,从今各自奔前程”,荒腔走板不在调上。默先生站在他身后无可奈何,他酒品很好,醉成这样也不发疯,脸和眼俱是通红。


    “有酒有地又有媳妇,这么稳赚不赔的买卖,三公子这样的生意人怎么还怕了。”默先生心事重重地在他身边坐下。


    “欲某做人失败就算了,哪能再害了别人。”


    “五小姐倒不是真的要逼你,不过……是真的喜欢你。”


    “谁喜欢我?你要说清楚了,句子要断得明白。”


    他明知故问,意在刁难,好在酒品好,讲话还有条理。四仰八叉地朝地上一躺,去看身边人,花好月圆,哪里都和从前一样,他冷不丁握住先生手,醉意阑珊地问:“可还记得许多年前咱们背的仙经?我总有一些背不熟……”


    先生眉头一拧,抽回手:“你认错人了。”


    他不管不顾:“是哪一段来着……?贪爱六根生,情迷入罪林……”


    大概的确醉得厉害了,先生抽回的手又被他握着,抽不开,热得滚烫,只好闭上眼,别过头,酒坛滚进水里。


    “仙经里讲了无数次,七情六欲要不得,否则一世修为就算白搭……”


    “无奈,”他摇头,先生的手很瘦,“我看着你竟很羡慕。羡慕人间有你,也羡慕你在人间。”


    先生听到他在身后叹气:“哎,一千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老样子。”


    胡言乱语,颠三倒四,但一声轻叹夜凉如水,低低的亲昵让人心里钝重,人看着不大,话却讲得苍凉,先生忽然沉默了,这番糊话疯话是听懂了么?


    “你认错了,我却不是他。”先生仿佛有苦难言,低下头去擦拭随身带来的马灯,三公子看着他忽而想到那句“醉里挑灯看剑”,他是天生该有江湖气的。


    最后怅然说道:“身在天外心向红尘,我真的做人失败,默苍离,你不回来,那不如我来找你。”


    你不回来,我来找你,破戒又如何,你连神都敢忤逆,我又有什么不敢?


    这回轮到先生叹气,手一沉,打坏了马灯。


    就当故事看多了也罢,戏里戏外糊涂了也罢,你我都是故事里的人,姑且白马银剑,美景良辰。不记得是谁先纠缠的谁,那时巨大的夜幕笼罩了山头,抬头浮云遮月,不知时辰,他稀里糊涂地念了好几个名字,名字不同但却指向同一个人,是说给先生听的又像不是。你每一世都有新名字,我却都记着。


    先生褪下长衫,垫在三公子身后低头去吻,依旧眉头紧锁,诸事不能言说的样子,连放纵都在为难。他也西装革履尽乱,汗流浃背,痛苦而畅快。


    是在为难什么?先生吻得重而滞久,一吃痛,嘴角见了血。


    他睁开眼,想起阿离在胳膊上留下的一块疤。


    真的疼,不是喝酒壮胆还真的没这个胆,三公子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笑,这样的孤注一掷从未有过,他想放肆地叫唤,积郁在胸口的一口气烟消云散。肌肤相贴,先生抱他很紧,先生的低吟在耳边,压抑而又诚恳。他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冲刺里仰头望向井口一样四面环山的天,那里也烟消云散,月亮照在了山涧。


    此后三公子再醒来,是在一处寺庙。


    他跪在大殿上,香火灼亮,青灯结了痂。他回头,殿外起了白茫茫的大雾,不知天外几重天,四野寂静无声。


    三公子丝毫不疑惑为何身在此处,仿佛冥冥有定数,事已至此,结局早该定下。


    晨钟响彻山谷,催人尘缘了了。方丈慈眉善目,手中佛珠绕转,问三公子可是想明白了。


    “还需要想明白吗,”他苦笑,“心有业障,受戒理所应当,我在人间太久,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。”


    “从此生老病死,六道轮回……”


    “是。”


    “一刀两断,重头来过。”


    “是。”


    “断一切自在心,种一切烦恼果。”


    “是……”


    方丈笑而不语,一殿诸佛神像也笑得叫人心慌意乱。方丈忽而变了脸色,大殿外轰然巨响,水浪遮天蔽日而来,三公子一惊,脑中一片空白,神殿神像地动山摇,原本安静无人的寺庙像是裂了一个口,突然涌进人烟气,沙弥的求救声,房梁的坍塌声,铺天盖地,避无可避……


    万丈浓烟间,熟悉的身影拨开水浪走进殿中,青衫玄剑,长发绾髻,一叶秋霜一夜寒。


    那人停在面前,低下眉眼,叹了一声:“欲星移……”




    青峰有山鬼,北冥有鲛人,一个凶兽鸣蛇天降孛星,一个守卫海境命犯孤鸾,相逢皆是命数。


    金陵城里总有个传说,两个少年跨马轻裘,西风卮酒,路见不平拔刀相助,哪儿不平哪儿就有他们,哪儿有醇酒香肉,哪儿也有他们。


    山鬼是孛星,青峰山终有大劫,鲛人说,不如一同修仙成神,护佑苍生。


    天火那日风雨如晦,北冥的水洗净青蛇一身戾气,他问:“欲星移,北冥之大,何以解天下。”


    鲛人笑说:“江湖一瓢饮。”


    一瓢江湖两重山。


    鲛人一生只有一颗眼泪,一颗百年,倾囊交付。一眼万年,君子交心。


    他要证道,他也要成神,青蛇却在功成之时放弃仙身,鲛人在沧海岛上等他三个日夜,他没有来。


   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,那就是三年。


    青蛇质问天神,何为天命?不过儿戏;何为天道?不见诸佛;何为仙骨,如是苍生。


    我不破天命,却要天命缚我,无解,唯有与天争。成仙,不过为破孛星天命而已。


    沧海岛上,山鬼元神涣散,半个身子快要化青烟而去。鲛人一身战甲在月光下哀鸣阵阵,他不肯屈就,他也不肯胜之不武。


    “为何不现真身?我未必打得过你。”


    “我始终不曾问你,你有没有半点真心,对我有半句实话?”


    “佛说欲知过去因,见其现在果,此生空过,后悔无追。我想要个结果,却不知源头在哪里……你说得对。何为天道,不见诸佛……”


    “苍山赴雪,斗转星移,是我错信,一意孤行了。”


    若不曾去过青峰山,若北冥没有下过雪,若没有刺那一剑,也没有一条叫阿离的小蛇……


    北冥在北,却四季为春,无风无雪与光同尘。九月授衣,新任海境之主登位,青女降雪三日以贺。那三日北冥千里一片铁马冰河,银装素裹里万家灯火,天涯海角都尽收眼底。到处都是雪亮的,鲛人的眼睛藏不住笑意,一样雪亮。他同山鬼二人立在冰河之上,蓝衣迎风绞着绿束带,与子同袍都是翩翩少侠的模样。


    山鬼也未见过如此大雪,看得痴了,只捏紧了腰上的佩剑,万丈银河自头顶倾泻。他笑说:“铁马冰河入梦来……”


    顿了顿,又说:“苍山赴雪……斗转星移。”


    这几乎就是一句情话了,那是情话吧?见骨见筋,言之凿凿。鲛人当做听不到,剑已上手,回答都在刀锋切磋里。可是心意坦诚,冰雪相见,任他苍山还是星斗,谁看不见呢?


    欲知未来果,见其现在因……金陵城的寺庙巨浪滔天,就像当年沧海岛上万物覆灭,天神命鲛人杀,鲛人不肯,亦不许旁人来杀,搅翻了沧海岛,迷了众神的眼。收剑入鞘,江湖不见。从此一个入轮回,一个卸任远走天涯。




    “苍山赴雪,昙花一现,斗转星移,物是人非……”


    这一次,换默苍离长剑点上欲星移额前。


    “现在还想找那个人吗。”


    “想,”他回答。不惧怕冷剑寒光,曾经交手无数次,彼此金杯同汝饮,白刃不相饶,能把命交在对方刀刃上,“想从他那拿走一样东西,再还他一样东西。”他说,“一千年前的我拿走了,一千年后的都给他。”


    默苍离笑,剑尖划过鬓角,肩头,最后落回身侧。


    “那些本来就是你的,从来就不在他那里。


    “他留之无用。”他垂眼,剑在他手中黯淡无光,再也不是当年意气风华,挥剑成河的模样。


    沧海岛上他始终不曾拔剑出鞘,也不曾有一句话,佩剑在身后鼓动悲鸣,他闭上眼谁也不看。


    如今欲星移再去想,他那时就没想过要活着。


    他的剑上锈色斑驳,早就没有了剑气,仍然支地而立,身形单薄得好像随时都要散去。千年过去何止是剑,魂魄都老成了风烟。五小姐借他的三日阳寿,还是太短太短了。


    “一千年前的事情,你放弃仙身那前前后后的因由,我都知晓,早就猜到。只是你始终不肯对我提一个字,我意难平,但凡你说出来……”


    “你是会拦我,还是跟我一起?”


    欲星移语塞,扪心自问,拦,他没有立场,同路,他也未必有这个勇气……欲星移怅然若失,这最纠缠他的一次选择,其实到头来无从选择。


    “默苍离。”


    他叫他,一千年了,没有叫过这个名字。他每一世名字不同,不可说的终究不可说,念念不忘的还是不会忘。


    “平生交心,半生为友,悔不悔?”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,他不甘心,还要再问一次。


    默苍离坦然望向对面的人:“可惜,他没有真心,也没有朋友,这个问题,没有答案。”


    “鬼怕阳间,仙怕思凡,故事写不完,就到这里结束吧。”他说,“欲星移,毕竟……殊途了。”




    少年时候,他在树上喝酒。


    他教他人间一个词“把酒知交”,酒不能乱喝,是朋友才能分一口。他嘴馋他自酿的竹叶青,带了一堆海境珍宝,问够不够格做你朋友?


    “金银财宝不要,听说鲛人泪才是一等好物,一颗能得百年功力,你舍得?”


    心缩成贝壳:“舍不得。”


    天蓝树绿日头好,衣摆里兜着金子银子,仰头看少年好模样,像兜着又薄又亮的好日子。


    一千年太远了,竟是最初的辰光记得更清些。金陵的大水涌来,山头的天火涌来,梦醒的失落涌来,浪潮咕咚一声盖上面颊,欲星移恍惚看见水面上刺目的太阳里,青衣少年在树梢上晃着脚,晃一下,日头一亮,晃一下,日头再一亮。


    “珠子给你,你给我,我把你关酒窖里,酿一辈子酒。”


   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,九月飞霜,雪地冰河里坐着烧一壶酒,默苍离剑上挑着小酒碟递来,雪一朵一朵落在灰青色的裘袍上:“一辈子太长了,一百年吧。”


    精打细算的人,说一百年就是一百年,一天都不多给。


    “一百年生一颗的鲛人珠换一百年的竹叶青,总觉得不划算啊……”


    欲星移偎在大门边打了个哆嗦,陡然醒转,树叶扑簌簌地落,秋寒刺骨,心里像黎明醒来时那种凉凉的空。“老爷,车备好了,今天咱们出门吗?”小厮儿探出头来问——他有些晃神,依旧是金陵,依旧有硝烟,依旧是朱门白墙的四方院子,人世间静得没有一丝回响,十五年前他刚来到这儿,有士兵踱着步子并排小跑过他门口的窄巷。


    大梦初醒,手脚冰凉,耳边还嗡嗡响着“一辈子太长了,一百年吧”。


    他下意识爬起来跑到池塘边,一潭死水盖满枯黄的叶,扒拉开长着青苔的碎石头,那儿并没有阿离。该有一条小青蛇的,欲星移怅憾地站了很久。囫囵吞酒黄粱一场,如此长的时间里,铁马冰河,都没有入过梦来。


    那么真实的长长久久的十五年,说醒就醒,人真的多少逃不过一些天命。他临走之前说了些什么?可有只言片语的宽慰和托付?想了许久,依旧是那一句“一辈子太长了,一百年吧”。


    一生都在讨价还价,讨一个知己,讨一杯酒,讨一百年人生,讨一出前世今生,哪个更划算。


    欲星移细数这千百年,默苍离有时是书生,有时是农夫,做过高官,也征战过沙场,或是一棵树,一只鸟,大多蜉蝣一世,很快便去轮回了。他若即若离跟在他身旁,安安静静看他一生,便觉得岁月有趣,人间可爱。


    也有执念在心,若有将来,有话问他,问他可曾真心相待,不管他是否记得。


    这一世他是妖,他还是仙,都说不信天命,但却因果难消,早该放下。


    闹了这么一场,连为妖的一丁点修为都散尽……也许还能再见,也许永远不能了。


    一千年沧海桑田,他又何尝不是呢。


    士兵走远了雀鸟飞进来,山寺里遥遥响了一声钟,这人间慢慢下起雨来。


    所谓一辈子,不过如此而已。




    隔年芒种时候,三公子要离开南京。院子给了几个办报讲学的年轻人,不收分毫,金银身外物,他不缺这些。


    听说下关那多了好些新商铺,虽然不常出门,仍是去大马路看了一眼。一家新茶馆开张,免费品茶听书好不热闹,还有个会唱弹词的小姑娘,伶牙俐齿长得漂亮。店铺门头上飘逸利落的“青鹿”二字,缘分果真玄妙,该遇见的总是要遇见。


    清早下了阵小雨,店中人还稀落,姑娘在窗边弹琵琶开嗓子,三公子收了伞坐在她对面,依旧点玉兰香片,心不在焉。茶还是好茶,窗外绿水青山江南游子,那就再看一眼,离开这儿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姑娘轻轻浅浅地唱,勾得人神魂空凉。


    一曲终了,姑娘瞧着他笑。三公子面上一热,按着礼数想给些小钱,口袋里摸来摸去——他怔了怔,思绪里断掉的弦又轰然作响,原以为那颗珠子早就不在了,这千千百百年它应比他留给他的任何东西都要消磨得早些……


    这外套许久未穿,他是何时回来过何时告的别?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。


    “那些本来就是你的,从来就不在他那里。”


    这算一种回答吗,他那么骄傲一个人,连自己那份也不肯带走,证明干干净净万事皆休……欲星移苦笑,姑娘倒不客气,伸手接过了,对着天光细细看,好东西呀好东西,你舍得?


    曾经也有人问过,你舍不舍得。早该知道的,时值朝局更替,太平岁月百年难遇,屋中他们围炉对弈楚汉厮杀,那人捻着一子神情淡淡地问:“若青峰山一日终将沉海,北冥当如何?”他笑:“还能如何,山海连着筋,该是也不存了吧。”


    “你不怕?”


    “祭司生死不离海境,这是命数。”


    他只记得那一子他捻了很久迟迟没有落下去,最后关头自个儿洋洋得意之际他忽然下了两手狠招,一局险胜,不理不睬不高不兴,握着汗涔涔的手拂袖走到雪里去。


    欲星移那时还气他较真,也笑他差点马失前蹄,只是如今却不停地想起他问的,你舍不舍得?


    欲星移问,姑娘有酒吗,竹叶青,竹叶离樽满,桃花别路长的竹叶青。我不爱喝茶。


    小姑娘笑,竹叶青的酒没有,却有竹叶青的茶。我师父倒是会酿,他的酒千金不换,可惜可惜,老人家金盆洗手,说酒是迷魂汤,不是好东西,不肯再酿了。


    “你喝过?何止迷魂,还迷心。”


    “我倒是想,师父不让,师父是个老顽固,比学校里的老学究们还要顽固。”姑娘皱着眉,闭着眼,摇头晃脑地数落,三公子想,她师父必是疼爱她,才能让她眉梢眼角都是笑。


    “我曾有一挚友,若他和你师父相识,酒痴对酒痴,大概能做个无话不谈,志趣相投的朋友。”


    “你这人真有意思,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,老顽固跟老顽固怎么合得来,该是酿酒的人与喝酒的人,唱戏的人与听戏的人。”姑娘俏皮一笑,露出一对小尖牙,三公子觉得她甚是熟悉,只是实在想不起了。


    是这样的吧,弱水三千只取一瓢,饮下一杯,今生作陪。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,许多事情过眼泥沙,经不住细想,一想,就砌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。


    比如年少相知,比如卮酒相陪,比如那些话留三分,比如他堂堂一个地仙耗尽修为破天劫,是要保他的山还是他的海,比如默苍离他其实什么都记得,几生几世什么也不说,不靠近也不拒绝。


    再比如,明明得了宝物就能走,却磨磨蹭蹭,拖拖拉拉,没有道理地又赔上一百年。比如比如,终于终于,真是看不懂他。


    “请你喝一杯竹叶青的茶,以茶代酒,路上好走,公子,岁岁平安可别回头。”




    茶馆里来客逐渐熙攘,姑娘顾店去了,三公子独自喝完了一杯茶,外面山川水秀大好河山,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雨停了,他也该上路了。家乡也该有这样的好气候,他已在人间烟火里过了太多冬天,少年戎马,告老还乡。


    三公子提着伞逆着人流朝外走,茶馆里人们忽而拥向前座各自占了好地儿,唱评弹的姑娘清清亮亮一嗓子:“师父下来了!各位可赶了巧。”


    这位据说是茶馆新驻的说书师父,瞧着年轻功浅,已是小有了名气。长衫提扇从茶馆楼上走下,姑娘将他接到书台旁,一落座,眉眼书香,倒真的像金陵大学里教书的教授。目光扫过满堂宾客,在上座那处愣了一愣,姑娘上前问如何了?先生摇头,回神敲了敲桌台上的醒木。堂倌忙不迭地吆喝起来造势头,今日皇宫秘史,前朝恩怨,开篇第一讲,莫要错过了。


    三公子听闻掌声,从人力车的布篷子后头朝外望,茶馆依旧热闹,古城从来春好。车夫问去哪,他想了想,说去下关码头吧。车夫便喊了声坐稳了,猛一提劲,一夜旧梦,几番前尘,都丢在身后,丢在大马路的人声鼎沸里,丢在乌衣巷口的渺渺斜风里。


    故事里说一千年前,金陵城里少年一双,横刀仗剑,江枫渔火对愁眠。


    故事也说天火那日,众神议论一件事,青峰山上受天劫,那地仙怕是活不成了。海境祭司的小公子偷偷哭了一场。


    一千年前的青峰山上藏了一个酒窖,青山仙人着青衫,青竹林里竹叶青。可惜无人知晓。


    1913年,歌舞升平,花好月圆。




    -完-



     

    默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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